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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六章

    道静走出北京饭店的大门,银灰色的天空缀着满天星斗,一阵凉风迎面吹来,她陡地觉得世界变大了,心里豁亮了。外面的空气是多么清新、凉爽而自由呀!她用力呼吸了几下,看着晶莹的星星,仰头想道:“已经深夜一两点了,我到哪儿去好呢?”

    为了怕人追她,她顺着霞公府的街道迅速穿过一条小胡同向北走去。她像越狱的犯人似的紧走了一阵,然后才渐渐放慢了脚步,开始考虑今夜的投奔处。

    “已经这么晚,到哪儿去好呢?”她不知不觉地向北河沿的路上走去。这儿离北大很近,在这儿她曾经住过好几年;在这儿,曾经有过最亲密的人和朋友和她一起;在这儿……这时,她忽然遏制不住地思念起王晓燕。她那温厚善良的眼睛是这般有力地吸引着她。“不,不管她是恼我、恨我,我还是去找她。她不会因为她姑姑恨我的,一定去找她!”决心下了,她的脚步就加快了。将要和王晓燕相见的喜悦促使她忘掉了几天来的疲劳,疾行在深夜空寥的街道上。

    走着走着,走过了许多熟悉的街道,不知怎地竟又走到沙滩那座她曾经和余永泽一起住过的房子前。这时,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她望着那两扇黑黑的紧闭着的街门,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憎恶、懊恼与悔恨交织在一起的情感。一想到他,使她立刻想到了囚在铁窗里的卢嘉川。要不是他,卢嘉川也许不会被捕的……想到这里,她的眼里不禁涌出泪珠。于是急忙掉头离开了这个小门。

    走到北大女生宿舍已经深夜两点多了。她用手敲打门环,又按电铃。她喘息着,站在冷清的寂无一人的街上。按了半天才有一个老头从门缝里慢吞吞地问道:“半夜三更的,找谁呀?”

    “我找王晓燕。劳驾,请开开门!”道静由于过度疲乏,嗓子都嘶哑了。恨不得立刻有人给她打开大门,躺在晓燕或什么人的床上睡它一觉。可是看门老头却隔着门慢吞吞地回答道:“找人的不行。不能开。学校章程:五点半开门,您等天亮了再来吧!”

    “我有要紧事,劳驾开一下吧!”

    “不行,不行!……”说着“不行”,老头已经走进去了。

    只听房门砰地响了一声。

    “我不能在这儿站到天亮呀!”道静靠在油漆剥落的暗红的大木门上,望着寂静的夜空,无力地歪着头打着主意。“到哪儿去呢?住旅馆?不!去找徐辉么,也不行。……天不久就亮了,还是散散步,等亮了再回来吧。”于是她拖着疲乏的步子慢慢向西走去。离开宋郁彬家两天以来,她没有休息,也没有睡觉。紧张的斗争过去了,神经松弛下来,在这寂静的夏夜,一个人无目的地漫步,就更加引起了疲倦和瞌睡。她顺着熟悉的街道走到了故宫河沿,倚靠在护城河的栏杆旁,勉强睁开眼皮望着闪着鱼鳞似的光亮的河水,心里空旷旷的。

    忽然,她在心里狠狠地责备起自己来――叫白莉苹拉了走,和她――和这一群资产阶级寄生虫去周旋,这、这是不是一种软弱?是不是温情?难道你忘了你身上还带着给徐辉的信――虽然这信也许不是十分重要的,但总是一个党员交给你的呀!……想到这里她望望故宫角楼,它仿佛一个庞大的怪物蹲在深灰色的云雾中。接着一双苍白的手在她面前一闪,她想起了凌汝才,不由得厌恶地唾了一口,把头发向后一掠,轻轻喊道:“去***!”由于过度疲乏,她把头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睡着了。

    当她打了一个盹醒过来时,东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这时,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高兴得转身就走。她小跑似的走到北大女生宿舍门口,一看时间不过四点多,天色仍是灰蒙蒙的。她没有再去打门,只好坐在门槛上打起盹来,忽然,一个微弱的好像雨点落下来的声音,轻轻地传向了她的耳边:“妈!妈妈……”

    她惊醒了,以为是做梦。可是揉揉眼睛,那微弱的声音又低低地响了起来:“妈妈,妈妈!我找妈妈!……”接着,有人喃喃地哭起来了。

    她清醒地感觉到:这不是梦,那微弱的声音就在她的近旁。于是她站起身寻找起来。她终于发现:在女生宿舍的对面,在一座铺子的屋檐下有两个小孩互相偎依着睡在冰冷的石阶上。就着微亮的曙光,道静俯下身去仔细地看他们:两个都是男孩子,大的大约八九岁;小的只有五六岁,他们的小脸污脏、枯瘦,身上一丝不挂。两个似乎都熟睡着,不过那个小的孩子咧着小嘴、挂着泪珠,断断续续地喊着妈妈。

    一见这两个孩子,道静的瞌睡一下子消失了。他们的家呢?妈妈呢?……虽然是夏天,拂晓前还是有些寒冷的,道静穿着衣服还觉得有些冷,可是这两个孩子的身上却一丝不挂,并且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她的心被怜悯激动着,不由自主地又俯下身来,摸摸他们的小脸,摸摸孩子们的脊背。这时她吓了一跳:那个小孩子的身上不但不凉,而且火炭似的发着烧――原来是个病孩子。她想叫醒他们,问问他们。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才从那儿逃出来的北京饭店――那豪华的大楼,那蓝色的天鹅绒帷幔,那些珠光宝气的太太和绅士……她痛苦地摇着头,掏出了自己的全部财产――五块钱,从里面抽出了两块,轻轻地放在小孩子的脑袋底下,就急忙去敲女生宿舍的大门。

    王晓燕从睡梦里惊醒来,看见道静站在床头,她懒懒地坐起来招呼道:“你来啦?……坐下吧。”

    晓燕冷淡而客气的样子,蓦然给道静的头上泼了一盆凉水。她估计晓燕会恼她,但没想到她竟会变得这样。她站在床前笔直地瞅着她,沉了沉,说:“晓燕,是为姑姑的事恼我啦?……这怪我幼稚,但我并不想……”

    “我不知你想的是什么!”晓燕打了个哈欠,开开电灯戴上眼镜,慢吞吞地打断了道静的话,“林道静,打狗也要看主人呵!”

    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两眼望着窗外,道静坐在桌子旁,两个人都不出声。

    “晓燕,你是宽厚的人,你要明白,这并不是私人攻击……”

    半天,还是道静先开口,“姑姑对我很好,但是,她的思想落后……”

    “别说啦,我姑姑来信把一切经过全告诉了我。”王晓燕站起身来,皱着两条修长而浓黑的眉毛,声音颤抖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我难过极啦……怨不得人家说他们这样的人,全是铁石心肠、没有感情的人。革命,难道就不要亲戚朋友吗?”

    道静看着王晓燕红涨的面孔和圆圆的愁闷的眼睛,看得足有一两秒钟。然后站起来,拖着疲惫不堪的甚至全身都在发抖的身子,沉痛地说:“晓燕,我很对不起你!但是我又一下没法和你说明白……现在,我只好走了。再见!”

    她的面色苍白,眼里含满了泪,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王晓燕盯着道静的背影发怔,她的心激烈地跳着,看看道静就要走到走廊里,就要走出去了,她突然跳起来,紧走了两步,一把拉住道静的胳膊,含着眼泪喘着气,说:“小林!别生我的气,回来吧!”

    道静站住脚,回过身来看着晓燕苍白而激动的脸庞,眼泪忍不住滚了出来。

    “小林,有些事情我真一点也不懂……不要怪我,回到屋里咱们细细地谈。”

    道静跟着她走回屋里来。她一下子倒在晓燕的小铁床上,好像瘫了似的不能动了。

    晓燕坐在床边陪伴着她。她拉住道静的手,真像个大姐姐,脸上浮着温柔而和善的笑容,眼里却流着泪。

    “你怎么回来的?什么时候到的北平?昨夜住在哪儿啦……”看见道静苍白的脸上一双深陷的眼窝,疲惫得好像失掉了知觉的样子,她惊愕地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怎么啦?你生病了吗?”

    道静摇摇头,直挺挺地躺着,闭着眼睛笑道:“没什么。有两天没睡什么觉。我想在你床上睡一觉。”

    “睡吧!等你睡醒我们再谈。”晓燕说罢刚要出屋去洗脸,道静急忙喊道:“回来!回来!先问问你再睡。徐辉在学校么?我要找她。”

    “徐辉?……”晓燕两只圆圆的亮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道静,“她说她母亲得了急病,没等大考就回家去了。可是我听有的同学说,不是那回事。大概是为革命工作到别处去了。”

    道静霍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睡意全部消失了:“啊,我要找她怎么办呀?”

    晓燕把道静按回到床上,温柔而又有些惊奇地说:“干吗这么着急?她会回来的!”

    道静倒在床上,睁大两只深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晓燕,好像呓语一样喃喃着:“是呀,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我一定会找到她们的……”

    晓燕看她那个疲惫样儿,明明已经睡着了,却还在一心想着找徐辉。不由盯着道静,在心里说道:“莫非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白莉苹中午起了床,吃过点心后,就拿过几本时装画报斜靠在沙发上懒懒地翻着。一抬头看到墙角的一个小提包,不由得一阵恼火攻上心头。便扭头对挨在她身边的潘秘书长撒娇似的斜着眼睛说道:“这样的朋友,给脸不要脸!我好心想替她介绍凌汝才,可是――叫马克思的鬼魂把她迷住啦!她,这样的人物都瞧不上,拆我的台――偷着跑啦。好哇,我要碰见她,一定饶不了她!”

    “你唠叨半天,说的是什么人呀?”秘书长扶着眼镜温文尔雅、漫不经意地问。

    “谁?昨晚上那个臭女人呗。从前在学校时候认识她,觉得她人挺不错,脸子长的也还漂亮。凌汝才死了太太,我想就替他介绍介绍――咱们那桩买卖正用得着老凌。谁知道这个臭婊子……”她喘了口气,对她的情夫妩媚地一笑,“世上什么人都有。我以为谈谈革命的人是有的,可是拼着命真干、不怕受苦、不怕杀头的人也真有。这可真是不可思议!”

    潘秘书长点燃一支香烟,倒在白莉苹的脚边,翻着眼皮悠然望着淡绿色的天花板,又漫不经意地问道:“你说,你的朋友革命?恐怕不是真实的吧。她不喜欢汝才,当然可以不辞而别。”

    白莉苹跳起来,用娇嫩的涂着蔻丹的红指甲指着自己的鼻尖,激奋地喊道:“你当我没经验过哪?我知道她,了解她!她要不是因为迷着共产党才拒绝了我的友情,我就挖掉这两只眼睛!”说到这儿,茶房进来了,微微鞠了一躬:“太太,外面有个送信的女学生,要取东西。”

    “把信先拿来!”白莉苹猜到是林道静来取行李的,她不耐烦地把头一摆,命令着茶房。

    信送来了,她懒懒地拆开,倒在沙发上读着:

    莉苹:你一定生了我的气。但是对不起,我受不了你给我安排的那个环境,只好逃走了。你对那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很有兴趣吗?但是在我看来,这只是消磨人的意志、使人堕落的魔窟。莉苹,你曾经指导过我,你曾经有过前进的思想,但是为什么和那样一些人,走上那样一种可怕的道路呢?难道你不应当过另一种有意义的生活吗?……

    “屁!”没有读完,白莉苹使劲一扯,把薄薄的信纸扯得粉碎,“会说两句普罗列塔利亚,自以为了不得啦!喊喊空口号的时候谁没经过!***!”

    “太太,外面那个女学生还等着拿行李哪。”茶房站在地毯上,看见白莉苹扯了信,生气地自言自语,就提醒了一句。

    白莉苹发现茶房看见了她刚才的形状,就更加发了火,指着道静的东西吼道:“混蛋!给她把这臭东西拿下去算了,还问什么!”

    茶房对于阔绰的老爷太太们的脾气早就摸透了:当他们升官发财不如意,或者争风吃醋不高兴的时候,他们就要拍桌子大骂你这下人混蛋、该死;但是他们要是高了兴,要是酒色财气顺了心,你只要向他们谦卑地鞠个躬,或者给小姐太太脱脱大衣、献朵鲜花,那么,立刻十块、八块大洋赏给你。为了生活,茶房只好拿起道静的东西,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把提包交给站在门外的王晓燕,笑笑说:“您是替昨天上这儿来的那位小姐取的东西吧?我说呢,这位太太来往的净是些阔人,怎么忽然交了个女学生,还要叫她住在这儿?……您可别告诉那位小姐,这位太太看见她的信生了气……嘻嘻,‘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趁早绝交,还是不巴结这号有钱人。”

    王晓燕看见这饶舌的茶房叨唠个没完,拦住他说:“别说啦,她们已经算完了。再见!”她把东西放在洋车上,又像欢喜又像懊恼地坐上了洋车。

    这里秘书长对白莉苹斜着眼睛送情地笑了笑:“乖乖,我去打个电话。”他走到走廊的一个黑暗转角处,这儿的墙上挂着一架电话机。他喊了号数急忙对接电话的人小声说道:“老胡吗?快点!利通饭店大门外刚走了一个女学生――北大的。跟着她,快派人来跟着她!……不是她,要跟着她找另一个人――林―道―静。……对了!呵?你说什么?”潘秘书长使劲歪着脑袋对准活筒惊异地动着眉毛。“什么?你正要找她?找了好些日子?那可巧极了!嘿,老胡,可要请客谢谢我哟!……小白?别瞎扯了,随便玩玩。她不错,会迷人。有时间到我们这儿来喝两杯香槟。好,就这样办!”

    挂上电话,潘秘书长悠然自得地伸了个懒腰,把淡湖色的绸子睡衣理了理,走进了他临时的行馆――白莉苹的房间里。白莉苹不在,他赶快点燃一支香烟,从皮包里拿出一小瓶海洛英,轻轻倒了一点白粉在纸烟上,立刻急急地贪婪地狂吸了几口。然后眯缝着浮肿的眼皮,点了点头得意地喃喃道:“嘿!时来运转――万事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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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介绍:

《青春之歌》是当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描写学生运动、塑造革命知识分子形象和成长命运的优秀长篇小说。作者杨沫,出生于北京一个没落的官僚地主家庭,曾在河北省定县等地教书,后又在北京做过家庭教师和书店店员,在此期间接触了马列主义思想,并加入了共产党。这种个人的生活经历对她的小说创作有很大的影响。《青春之歌》正是以“九·一八”到“一二·九”这一历史时期为背景,以学生运动为主线,成功地塑造了林道静这一在三十年代觉醒、成长的革命青年的典型形象。《青春之歌》主要是通过对小知识分子林道静从不屈服于命运的对家庭和社会的个人反抗到最后投入时代洪流走上革命道路的艰难曲折的“苦难历程”的生动叙述,形象地展现“九·一八”——“一二·九”(1931--1935)这一特定历史时期我国学生革命运动的历史风貌和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从而提炼出一个革命的思想主题:一切知识分子,只有把个人前途同国家民族的命运、人民的革命事业结合在一起,投入到时代的洪流中去,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不断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才有真正的前途和出路,也才有真正值得歌颂的美丽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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